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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九章 天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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輸運司的計算無比精確,靠著靠著飛訊,全國城邑運入什麽、運出什麽都由輸運司全權調配,物資何時起航、何時裝卸、何時抵達亦有定時。這個信息物流網或許簡陋,哪怕起一陣狂風都能摧毀,但它不再依靠經驗和估計,而是依賴確實的計算。

要求臣子們要做到精準,可熊荊自己這幾日忽然有些恍惚。

新政無異於變法,變法就是和所有既得利益者作對。如果淖狡說的那些都是真的,那他時時刻刻都處於危險之中,能信任的人寥寥無幾。而熊悍,自己一死熊悍就會被他們擁立為王。

竭盡全力、帶著這個國家生存下去,這是現在熊荊想要做的,但大家都渾渾噩噩的活著,毫無振作之心,反而覺得鼓動變革的人是敵人、是仇家,那就很讓人傷心了。

‘假如一間鐵屋子,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,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,不久都要悶死了,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,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。現在你大嚷起來,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,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,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麽……’

魯迅《吶喊》裏的比喻兩千多年前讀起來一樣貼切,勒龐《烏合之眾》裏的論斷同樣經典:

‘人們從未渴求過真理,他們對不合口味的證據視而不見。假如謬誤對他們有誘惑力,他們更願意崇拜謬誤。誰向他們提供幻覺,誰就可以輕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;誰摧毀他們的幻覺,誰就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……’

幻覺、或者說意婬才是最重要的。不斷的提醒他們楚國要亡,大家日後會被秦人盡遷至鹹陽,最後生不如死,反倒成為了眾人的犧牲品。如果要明哲保身,那什麽都不要做,就和大家一起意婬做夢,憧憬著楚國萬年。

但這卻是熊荊做不到的。他上輩子便生性固執,固執到不以為恥反以為傲;他喜歡說真話,說別人不愛聽的話,真實到讓別人無法繼續意婬;他絕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懂得多,而是真心希望別人能看分辨什麽是真實、什麽是虛假……

除了喜歡說真話,他還覺得自己似乎有聖母的潛質:小時候看電視劇,總是會分好人和壞人,別人壞人死了高興,他則常常希望壞人逃掉或者不死,因為壞人大多勢單力薄;

兩千多年後的往事,兩千多年後的性格,兩千多年前似乎沒有任何改變。

“觀卿乃我楚國之寶,不佞想知道,楚國天命如何?”昏暗的太蔔府,除了別樣的陰涼,還有一種龜甲灼燒的味道。熊荊安坐於席上,看向垂垂老矣的太蔔觀季。

“天命不可知也。”觀季眼睛似乎沒有睜開,他好像知道熊荊問天命是為何,故又道:“大王即天命。大王不當問老臣,當問自己。”

“呵呵,”觀季的回答很有意思,熊荊笑了。“不佞問自己何言?”

“大王想何事就問自己何言。”觀季也微笑。

“不佞正是不知,才想問我楚國天命如何。”熊荊的回答有些苦惱。

“老臣只知我楚國天命大吉,此卦象所顯。”觀季如此答道。

“當真?”熊荊有些吃驚。他心裏清楚,只要沒有造出熱兵器,他怎麽也抵擋不住秦人,能做的就是等著秦人一天天爛下去。等項羽長大成人,秦國就不堪一擊了。

“然也。”觀季似乎看見了未來,不再說話,直到恭送熊荊離開。

“兄長為何欺瞞大王?”觀曳有些責怪,作為弟弟,他當然知道不少事情。

“告之大王又能如何?”觀季深嘆口氣,他是明知大家要死,也不願大嚷叫大家起來的人。

“告之大王便可……”觀曳語塞,他也不知道告訴大王能如何。

“天下若一於秦,楚國自將亡國。”觀季的聲音如同面向神靈的禱告,間夾著昏暗和混沌。“天下若一於楚……”

“天下若一於楚如何?”觀曳見兄長不語,趕忙追問。

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”觀季沒有直言,只是念起了一段道家哲言。

“此何意?”觀曳似有明悟,又不敢確定,也無法確定。

“無意。”觀季看了弟弟一眼,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。

“無意是何意?”觀曳還不死心,他雙眼一絲不眨,直直的地瞪著兄長。

“天意。”觀季從坐席上起來,不再答弟弟的話,進入內廷,虔誠的跪在神靈面前謝罪——就在剛剛,他已經洩露了天機。

*

“明日不佞便赴陳郢。”當日晚間,各地軍情通報完後,熊荊單獨留下了淖狡。

“大王?”淖狡今日看到熊荊就覺得他與前幾日不同。

“郢都就交給你了。”熊荊叮囑道,不是商議而是命令。

“臣,”淖狡註視著熊荊,熊荊恰好也註視著他,兩人對視了一會,淖狡才低頭深揖道:“臣敬受命。”

熊荊點頭之後就要離開大司馬府,可他走了幾步又回頭道:“淖卿,我們到底為何而戰?”

“為萬民。”淖狡很自然的相答,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。

“真要為萬民,那六國就應該降了秦國,以免天下連年戰亂。”熊荊笑道。

“為社稷!”淖狡改口道。“楚國歷代之先君、戰死無數將士,方使社稷傳承至今,若社稷亡於秦人之手,黃泉之下,臣等有何面目去見先君列祖。”

亡社稷就絕了祭祀,絕了祭祀先祖就要餓死。篤信神鬼的楚人無法容忍這種結果,可熊荊還是問道:“就沒有其他因由?我們活著的這些人為何二戰?”

“大王想問楚人不何不願做秦民?”淖狡似乎有些明白大王的意思,又有些不明白。

“算是吧,如果楚國亡國了,那楚人就變成了秦民。”熊荊點頭:“我楚人為何不能做秦民?”

“為何?!”淖狡語氣有些重了,“我楚人散亂,不喜秦法之苛刻;我楚人族居,不喜秦法之分戶;我楚人……貴己,不想如秦人般迫生。我楚人之先君懷王,受秦人之……”

“淖卿,何謂貴己,何又謂迫生?”焦急間淖狡嘴吐出些東西,不知道是從哪裏聽來的。

“楊朱貴己也。”淖狡有些不解,他覺得這些大王應該知曉。

“那又何謂迫生?”熊荊再問。天下之言,不歸楊即歸墨。可惜的是,楚國多是儒道。

“全生為上,虧生次之,死次之,迫生為下。”淖狡也不懂楊朱之說,但他記得門客之進言。“秦法嚴苛,動輒犯法,犯法則貲甲盾,無錢貲則為隸臣為隸妾,勞作以贖。法為官定,民皆不知法。要開溝渠,則人皆犯法,大貲甲盾,以多隸臣妾。如此迫生,萬不如死!”

“勿全生,毋寧死!”淖狡的憤言中,熊荊輕輕的說了一句。

“大王何言?”淖狡沒有聽清。

“不佞言:勿全生,毋寧死!”熊荊大聲相告,這才提步出大司馬府。

“臣還有一事未稟,”淖狡楞了楞,覆念一遍未覺得這句話有什麽不同,他只想到還有事情未與大王商議。

“何事?”熊荊已經站在屋檐之外,月黑之夜,仰頭幾乎看不到星星。

“楚史已編撰,需大王一覽。”淖狡追至檐外,說起來楚史,這倒不是說楚史會編錯。

“我只關心一件事,”熊荊問道。“讀完此書之人,能否記得書中我楚人之英雄?”

“英雄?”淖狡不解,這是史書,不是傳說。

“然也。”熊荊點頭道。“編撰史書上是給每一個楚人看的,可要他們看的,不是何年發生何事、我楚國如何如何,而是要他們記住我楚人之英雄。只有記住楚人之英雄,他們才會覺得自己是楚人,而不是越人、不是宋人、不是魯人。

還有,這些英雄要單獨列史,編撰其英勇之事,或以繪畫,或以故事,讓知彼司想辦法傳到山那邊去。要專門找人研究孩童喜歡聽何種英雄故事,要讓他們聽一次就一輩子記住、每想起一次就激動一次,還要設法讓更多人孩童的聽到這些故事。”

淖狡明白了,他正要說敬受命時,熊荊的口吻突然嚴厲起來:“這些英雄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詆毀汙蔑,也不容任何人公開質疑,違者殺無赦!”

“臣敬受命。”淖狡鄭重答應,昏暗中他不是揖禮而是大拜,山那邊就是舊郢之地,幾十萬楚人迫生於秦吏之下。辦個私學告訴他們說他們是楚人,這是萬不可能的,但傳揚一些口口相傳的故事是可能的,而且孩童也喜歡聽故事。

淖狡跪在檐下,直到熊荊走遠他才起身。他自己就記得很多楚人英雄,武王的故事、養由基的故事、莫敖大心的故事、屠羊說的故事、蒙谷的故事、屈大夫的故事,還有還有,大王的故事……,淖狡已經懵了,他站在檐下似瘋似癲,小半個時辰才急步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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